金银花露 - 耽美小说 - 献给母亲的手札在线阅读 - 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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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所以我们的主角,你看着他那双眼睛,就知道他不属于水碾镇土生土长的人。如果你在打量他,他也不拿眼光瞅你,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。他这毛病由来已久,他看景看烟火气,就是不看人。脸庞还算俊,眉眼也好看,就是肤色深了些,个也高,身体也养得极好,皮肤光滑细腻。但面容与当地人还是有区别,旁人便以为他是惯于打架杀生的年轻人,也不敢招惹他。

    但在发生那件事前,要是他愿意分享,你会看到年青人的眼睛也是富于情感的。

    他虽然面孔与水碾人有区别,但心肠是前些年水碾的姑娘最喜爱的青年模样,高大缄默,沉得住气,不骄纵,最是平和尊重人的。要是生在那个年代,他父亲定会取个喜爱的名字,要祭祀要请道士作法,好让这孩子有神明保佑平安长大,不轻易夭折。

    但可惜的是,这愁苦的孩子,生来命就不好。父亲母亲皆不在人世,他跟着一个叫长川的男人辗转四方,偏偏男人是军队里退伍的,年轻俊俏,收养这么嫩的一个孩子,办理手续颇为困难。幸而他有一个上司结了婚几年的,帮他收养了可怜孩子,才得了法律上的名正言顺。

    姓柳名长洲,十五岁的年纪,上高中。他已然是个小大人,长川之前不放心幼嫩的孩子住在宿舍,总是带着他辗转于各个城市,长洲从一个待了两个月的学校转到新学校,见识了东部大城市的私立学校,也在西部小乡村的民办学校待过。

    自从长洲能独立生活后,长川便挑选了一个宜居的、教育水平还过得去的城镇,租了房子专门给他读书用。银行卡在长洲手上。

    长洲是知晓自己与其他男孩子有些不同的,即使长川一直避开他的身世,也告诉他长洲是神赐的礼物,是他的宝贝,但长川总是深切忧虑,害怕他去公共泳池,害怕学校的浴室没有隔间,甚至害怕厕所有针孔摄像头。

    长洲乖,记着长川惆怅的目光,他避开了所有或友好或好奇或厌恶的目光,他兀自单独存活,仿佛与世界擦身而过。他从此只爱看山看水,不喜看人。

    那天回想起来是个好天气,新来的老师入职两周了,小镇所有的人都未曾见过这般貌美的白脸小生,听说留过学,刚开始传言是个外国人,闹了好几天才弄明白是个中国人,家乡是东南的一个城市。

    他的样貌为人津津乐道,白面,笔直身段,宽肩,高个—小镇未有过这么高的人,那独特的长发也增添了许多传说,有男学生背地里取诨名:孟姜女(他姓江),大家表示第一次见老师留长发的,于是许多家长闹了些不愉快。但到办公室见了本人,不出几时,晕乎乎出去,逢人便说,英语老师,留过洋嘛,有文化,熏陶了些西方习俗,应当尊重、应当尊重。

    更甚,有家长明目张胆拿了一大束有刺的青绿枝条新鲜花朵,托人放在办公室,类似荒唐事,数不胜数。

    男生们背地里讨论梦江女,长洲自然插不进话,他只觉得奇怪。江老师瞧了他们一圈人,仔仔细细看着,像是在寻找什么,最后停在长洲脸上,看了许久。也许没那么久,长洲凭直觉感受到的,在那多余的一两秒,他们目光对撞,长洲心跳突然加快,他感到害怕。

    江老师确实好看,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,垂直,背对着他们板书时,像一匹上等的绸缎荡漾柔光。长洲心神不宁,黑色宛如夜里的群山,没有光亮,也吞噬了他的期冀。

    长川关机一个月了,这次似乎带着风雨欲来的危机感,他打给柳干爸爸,要么就是留言,要么是干妈在对面用疲倦不堪的语气问长洲你怎么了,长川手机关机了?你等等吧,他要出警,出任务总是几个月半年的,你学业怎么样了?

    长洲悻悻挂了电话,只拿眼睛察看四月入夏的天气。

    清明节前夕的水碾镇阴雨连连,雾气罩在山腰,朦胧了镇子里的景色,出租车车窗紧闭,空调暖和得让人昏昏欲睡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梦,梦里都是轻飘飘的,让人的灵魂往山上浮,像云,像天晴的雾,伸出一点白汽往天空勾,再游荡着轻盈的身躯,缀在太阳对面。

    云忽然被热水泼下来,坠入碾溪,翻滚着滚热的身子,蒸腾后消失不见。他张开唇口,急促呼吸,他的泪水一刻不停地流出。呜咽出声。

    他仿佛坠入了无法勘破的梦,周围全是黑沉沉的眼睛,无数双眼睛盯着赤裸裸的他,那些眼睛逐渐充血,眼球突出,迸发出无数的恨意。

    他极度恐惧,又恨不得下一刻死去,蜷缩的身子被展开,他在大量的肌肉松弛剂和迷药中醒来。自始至终,他醒着,又在嘴唇被掰开时挣扎出声,他看不清任何东西,脑中一片空白。

    有东西往身体里面杵,伤口太小了,他被撕大了口子,东西怼进去,再反复抽出、怼进。他太茫然了,所以艰难地抬起手臂,在虚空中一抓,再一握。

    为什么?为什么是他?他想,喜欢男人就肏屁眼,喜欢女人就肏屄,为什么要肏男人的屄?随便一个人也好,同桌,矮个子豆芽菜,幼童一般的身体,为什么不是他而是我?最漂亮的女生,不是最容易被盯上吗?为什么是我?

    他手脚被缚,肌肉松弛剂的药效让他成为一只待宰的鸡。

    会死掉吗?都是先奸后杀,死了后会怎么样?不知道。怎么才能活呢?他试图发出声音,他轻轻叫了一声,那声音太弱小,只有他自己听得到:“我没看见你的脸,放过我好吗?求你,求求你......”

    他挨了一巴掌,不,是好几巴掌。他感觉不到羞辱,乖乖地,用气音祈求:“我不知道你是谁,求你放过我.....”

    他很害怕,挨了巴掌却觉得安心,恐慌攫取了所有勇气,什么感觉都没有,甚至不痛。他只想活下去,只要有一丁点可能。

    但他连声音都发不出了,他只是一滩死肉,冻坏了组织,寒冷蔓延进胸膛,他觉得自己喝了很多口冷水,鼻腔内呛了水,他痉挛了一下,疼痛从那一刻打醒了神经。

    他浑身都痛,如坠冰窟。他被寒冷冻成了刚硬的一片,却在敲击下裂成无数碎屑。

    他记不得自己如何回家,锁上两道门,摔在沙发上,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他做了一个梦,但当他浑身冷汗惊醒后,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一句‘不要怕’,怕什么呢?他全然想不起梦中内容来。

    他带着酸痛的躯体,转身沉溺凹凸不平的梦中。手里还握着关机的手机,但很快,手机从他手里滑落,摔进地毯。

    长洲的清明节放了五天假,镇里的桃花全谢了,雨水也停了。浓雾蔓延的镇子勉强打起精神,早点铺子掀开蒸笼,白汽蒸腾,包子上用红苋菜的颜色点过的是酱肉包,韭菜在褶中心的是芽菜包,什么都没有的是豆芽包。

    他吃了一个酱肉的,一个豆芽包,几乎狼吞虎咽,认识他的人问这几天怎么没来上课,长洲魂不守舍,勉强正色:“我......”

    他半天‘我’不出来下面的内容,同学也走远了,长洲蜷缩了手指,僵硬地搓了搓掌心。

    他此刻内心既煎熬又绝望,说的出什么话来呢?他还活着,前些天的雷声那么大,他枯坐了一夜,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,长川始终没有接。

    他想了一夜,从碾溪涨潮到退潮,月亮换了三轮,肚子叫嚣着饥饿—是了,总归先活着,活着要饱腹。

    你很难想象如此一个淳朴的小镇会发生这样不堪的事。我们的话已经重复三遍,但宁愿这样的事像雨水飘落进河水里,什么痕迹也无。但涨潮后滚涌的黄土与高涨的河水一起奔赴下一个低洼地,你就知道发生过的事无论如何都有迹可循,天都知道这个道理。

    桃枝受雨水浇灌,露重雾寒,雨水打湿了老树皮,青苔愈发在地上攀爬蔓延,仿佛人要是走慢了,就要往行人的脚面生长。

    学校的广播在冷雨绵延的空旷操场回响:“请注意脚下,小心不要滑倒。”

    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经过,或拿好奇的眼光逡,那双清透的眼睛蒙了一层阴翳,桃花香淋湿在地,勾不起他的神魂。这几天未见,他清减了些许,面容已不是往昔的从容平和,你看到他的脸和呆滞的双眼,只会感到恐惧,你想这个人恐怕疯了。

    人总是要活着,活着。他会活着。

    第一节课是英语早读,窗户大开,杏花落了一地,树叶哗哗地响,风灌了满室。

    卡壳的记忆在江老师提着电脑迎风而来时拼接成画面,梦中冰冷的凉水扑面而来。他在梦里攥住了一缕湿发,他惊愕又恐惧到了极点,江老师正好对上他的目光,朝他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长洲吓得一哆嗦,勉强挤出一个僵硬又讨好的笑。

    他迈着醉醺醺的步伐,在软绵绵的地上拖拽脚步,班主任口里含着一根细长的烟,没有点燃。他想,那是电子烟吗?

    “长洲,你过来。走快点嘛,你前两天怎么回事?跟你打电话你说想请假,哪儿病了?你爸妈哎?去医院看了没?”

    白色的烟雾朦胧了班主任的面孔,他很快捻灭火光直起身子,朝长洲身后的人笑,只听见一个温和声音:“小朋友逃课了吗?”

    面前好像绽放了如雪如粉雾的杏花,鼻尖先是萦绕了一圈极细腻的奶味,微风带走了若有若无的味道,‘孟姜女’从他身边走过,长洲抬眼,瞧见了这白面男人挺拔的背影。

    “你是谁?”面白若女的人开口问。

    “柳长洲。”

    “柳歇夫的儿子,你知道柳歇夫吗?碾溪下游东营那一带,挨着边境线,柳歇夫的名字挂在部队招生首页好多年了。你不知道吗?他家世袭,又是少数民族,挨着潭清山的......你应该知道才是。”

    温柔的男人还只是微笑,他瓷白的手指捻了一只粉笔,手指比那死灰般的白粉笔还要白透。这一笑,长洲瞅了瞅班主任咧开嘴的脸,转身走了。

    公交车涂了粉色的漆,由于水碾满镇标志性的桃花,本地的公司专门请广告公司做了专属的图案样式,粉白花瓣重叠在车身车顶,从车站一路依次经过水碾人民医院站、水塘游乐园站、水碾中学站,车上贴着禁止吸烟的标识。

    一个个小灯按照顺序亮起,有人到站要下车就按车中央的红色按钮。长洲无心关注那些不中听的名字,他习惯在下一个站跟着几个提了布袋的大妈下了车,直奔菜市场的摊贩。要一碗热米豆腐,碗底鲜红的汤底浸泡着半个黄色软糕球状小吃。或者他还会待在附近的篮球场,趴在栏杆上看几场球赛,去便利店买牛奶,在街口端一碗热气腾腾的炸土豆。大约游荡一个多小时,去书店借了几本漫画,再坐公交到终点站。

    从前他的快乐如此容易满足,现在却一天比一天蜡黄了脸色,眼中毫无生气,含着恐惧和诉说不尽的悲哀。

    伊隔着窗盯店子摆在外面沥水的花瓶,绿的紫的或者透明玻璃质地的,公交车一怂,停在那些发光的花瓶对面。

    宛如,破碎的玻璃,张爱玲的那一句?不是,是飘,他是打碎后重新粘合起来的瓷器,当泉水灌进去后,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。

    这个镇子,发生了这般不堪的事,所有都回不去了。

    清明的雨仍是下个不停,这雨像爱哭的女人,不是哭得天崩地裂的小孩,是失去丈夫的遗孀,泪珠涟涟,不断地落,常年落。地上才铺的精致瓷砖,全被泥泞的污秽踩遍了。这天气使人萎靡,叫卖声也穿不透连绵的雾,隔了好多层纱,叫人无法听清内容。

    超市的人潮渐多,无他,农贸市场太脏了。鸭子的尾巴沾满了泥土,葱子青翠喜人却沾上了星星泥点子,叫‘城里人’皱紧了眉头。

    长洲锁上了常骑的自行车,门卫苦着一张脸,但时常他是不在门卫室待着的。西城区这一片迁走了许多户人家,不然长川也拿不出那么高昂的租金,算是捡了廉价出租的便宜。

    阴雨一滴一滴在车窗上滑落,看不见路边的商店的广告灯牌,也看不到地面的水洼。长洲在中学站下车,撑了一把黑伞。照常买几个包子,老板却把眼睛往校门口逡,他伸出短粗的脖子,嘴角往下耷拉,递给长洲白色塑料装的两个包子,水蒸气湿润了的手在围裙上搓了搓,进屋端了新一屉。

    长洲两三口吃完了掌心大的酱肉包,他的个子在群伞中格外醒目,更醒目的是江老师。他对面站着几个穿着制服的男人,雨雾晕深了警服,警察肩上的徽章聚集了满满都水珠,那些勋章沉默得如同墓碑。学生一窝蜂挤在门口,年级主任边擦汗边大吼叫学生们往前走不要停留。

    但校门口还是很拥堵。长洲吃完了早饭,在挡车桩等了一会儿,才进了教室。

    几个消息灵通的学生在早读课就两三人聚成一团,窃窃私语。班主任没空管早课,那些衰败的、碾进泥土的杏花,无人问津。

    长洲忽然离开教室,脸色通红,旁人以为他发烧了—他确实烧起来了,全身都冒汗。他记不得这几天发生了什么,也对时间流逝没有概念,他的记忆是碎片化的。杏花,玻璃花瓶,单车,桃花,黑发......是了,乌梢蛇一般的黑发。

    他僵直的背忽然贴上热源,是江老师的手,他拦住他:“做什么这么急?你要出校门吗?假条呢?”

    他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校门口,江老师背后是两个辅警,在门卫室前的大伞下询问什么。他猜是学生的基本信息,年级主任在一旁陪着,时不时看他们一眼。

    “是学生吗?你班里的?带过来我问点东西。”

    江老师的手搭在肩上,长洲满脸的汗水,他望着两个警察,灵台清明,脑仁却一刻不停歇地叫着疼。

    “同学,过来下嘛。你看看这照片上的人,认识吗?”

    长洲偏头仔细察看照片,照片上的人他认识,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生,成绩很不错。但他似乎很看不起长洲,不,他看不起班里任何一个。如此怪异风,难免长洲对他有印象。他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警察又问了前天下午放学后看见他出教室了吗,一个人还是好几个,分别是哪些人。

    江老师松开了手,长洲惊醒般望他,又看了看制服肩上的警衔标识,忽然忘了想说什么。

    等他回过神来,江老师在讲台上看着他,全班都看着他,他依然想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事。